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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不接稿

<Before Sunset>

*文/Moky

*CP=米英

*收录于《诚如所言》米英合志中

 

“神父,我犯了罪……”

“没有人不会犯错,也没有错误无法纠正。”

“我很痛苦,像火灼一般,上帝会听到祷告吗,我、我可以被宽恕吗?”

“若你心诚,即可获赎。”

 

西方的一缕碎阳从尚未关合的大门处铺进内庭,在两侧整齐长椅中的空隙处形成一道橘红的通道。

今年爱荷华的冬季似乎会比往年来的更早,十月的余晖已经带上了隐约的萧瑟。亚瑟从空无一人的教堂里站起来,眯着眼睛向上望了望,一小方天空被穹顶切割成规则的几何形,雾蓝的颜色极易引发某种不切实际的联想。

英国人伸手将白色长袍的前襟拉直,拂去其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忽然礼拜堂的后侧门被人推开,一个小身影从侧门内侧快速地跑了出来,下一秒亚瑟便感到一股小小的力量拉扯住了自己的衣角,不到自己半身高的孩子仰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夕阳和亚瑟自己的脸庞,亚瑟微微俯身,将他抱起来。

“这可不行,”亚瑟伸手拨弄了一下孩子柔软的顶发,轻声道,“现在已经不是玩耍的时间了。”

随后提着裙摆匆匆赶来的修女冲神父抱歉地笑了笑,伸手接过孩子柔软的躯体:“他给您添麻烦了吗,柯克兰神父?”

亚瑟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谢谢你,格蕾丝修女。孩子是上帝的宝物,即使是神也不舍得责怪。”

“您总是这样说的。”

“我是的。不过日落之后,不要任由他们随处走动,夜晚也并不总是那么友好。”修女短促地深吸一口气,眼神里带了些不确定的疑惑和恐惧,“您是说……”

“不,”亚瑟咬了咬嘴唇,语气宽慰,“不会的,一切都会很好,不必担心。”

 

恶魔,潜伏在黑暗之中,强大、诡谲、邪恶的生物。

和那样一双冰冷的眼睛对视,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夺走人类的五感。亚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脖颈僵硬地抬眼去看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却难以将之与记忆之中孩子甜美的笑容重叠起来。

蹲坐在十字架上的恶魔雾蓝色的眼睛和爱荷华灰败的冬季天空相吻合,他张开身后巨大的黑色羽翼,身形被从蔷薇纹样的五彩玻璃中折射出的夕阳镀上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晕。

 

阿尔弗雷德,这名字令亚瑟·柯克兰如鲠在喉。

 

 

爱荷华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冬季的酷寒,几英尺厚的积雪覆盖了整片整片的平原与农庄,太阳已有数周不曾从厚厚的云层中出现了。修道院的正厅无人来访,显得空荡寂静。作为这座小镇上唯一一座教堂和孤儿收容所,修女们不喜欢孩子们在冬天出门玩耍,因为那意味着疾病、走失以及更多的脏衣服。而亚瑟恰恰是在这样一个冬天第一次遇见阿尔弗雷德的。

或许称之为“捡到”并不贴切,虽然亚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孤儿都会害怕触摸和生人,但小阿尔弗雷德的反应无疑是异于常人的。那日的爱荷华下着小雪,亚瑟踏着冰天雪地里的街道跑到孩子面前,用并不比阿尔弗雷德大很多的手掌拍去孩子金发上的落雪——来不及拂去的雪粒很快化成水珠,颤颤巍巍地顺着发丝滑到敞开的衣服领口里去,冰冰凉凉的触感极剧烈地激发了亚瑟心底名为同情的情绪。

那孩子用他通透的蓝眼睛看着自己,不但不反抗,片刻之后,竟然大大咧咧地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来。

“嗨。”少年蹲下身看着他,有些不安地开口,“你……你看起来很冷。”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修道院里有炉火,还有修女,她们很会照顾人。”好像怕孩子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似的,亚瑟停顿了片刻后又急急地补上一句,“……你可以,一起来。”

于是他向阿尔弗雷德伸出手,孩子没有丝毫犹豫便将自己手交付了上来。亚瑟微微用力将他牵起,一起往回走去,手心的温热柔软的触感在四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一直并肩走着,只在身后被白雪覆盖的街道上留下两串小小的脚印。

“我是亚瑟·柯克兰,你呢?”

“阿尔,阿尔弗雷德。”

 

修道院里来了个新的孩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足够在院内平静的像死水一般的生活里搅动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波澜。首先修女们就会为他偷偷跑出去的事狠狠地将自己责骂一通,但即使是这样,亚瑟想,我也不会让那个孩子被赶走的。

 

小阿尔弗雷德很招人喜爱,金发蓝眼,长的就像油画里圣母玛利亚身边萦绕着的天使。这毫无疑问这是使他最终成功留下的一大原因,没有人能拒绝那双熠熠的蓝眼睛。比阿尔弗雷德大不了几岁的亚瑟显得很高兴,甚至比圣诞节时拿到一份暗暗期许了很久的礼物还要再高兴上那么一点儿——因为这意味着,他将拥有一个弟弟一般的角色了。

 

阿尔弗雷德的成长成为日常生活里亚瑟最关注的事情。他将小孩拉到小花园的墙边靠墙站着,用手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垫脚,然后捡起脚边尖锐的小石子在阿尔弗雷德毛茸茸的发顶所对的墙面上刻下浅浅的一道痕。“我很快就会和亚瑟一样高的,不,我会更高一点儿。”小阿尔总是这么大声强调着。亚瑟笑着哼一声不作理会,这时阿尔弗雷德就不那么高兴了,他不服输地扳着亚瑟的肩凑近他——他力气很大,从小就是——闹得亚瑟左躲右闪最后动弹不得,然后他便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对方的胸口,像小兽一样缓慢地磨蹭。

亚瑟从来不会拒绝这个,阿尔弗雷德很早便知道。尽管他嘴上总会说些听起来严厉的话,但对待自己却是永远纵容。

 

修道院里的生活对正处于最爱玩的年纪的孩子来说显得有点过于无聊了。除了日常必须完成的礼拜和礼堂清扫工作,其余时间里孩子们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偷偷地溜到镇中心去玩,或者变着花样地折腾修女们脆弱的神经。

已经十多岁的亚瑟·柯克兰是修道院里年纪最大的孩子,早已过了对掀起修女的裙子然后在她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捧腹大笑的活动感到有趣的年纪。但让他头疼的是,随着墙上刻痕的增长,阿尔弗雷德淘气的孩童本性也表现的愈发明显了起来。他一把拎住试图逃避劳动的小孩的衣服后领,将人扯到面前。阿尔弗雷德抬眼看了自己一眼,然后马上规规矩矩地站好。

“你想干什么,阿尔?”

“去镇上格林大叔的农场……帮忙!”

“不行。”

“为什么呀,亚瑟!”阿尔弗雷德不满地跳起来,“大家都去了。”

“你只是想去玩,阿尔。知道上次你去格林大叔家的农场‘帮忙’之后发生了什么吗?我想他家的牛羊大概有一阵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亚瑟抱臂说道。阿尔弗雷德试图再辩解些什么,亚瑟却直接将早已准备好的扫帚放进阿尔弗雷德怀里,“先打扫,然后才可以出去玩。”

 

阳光透过四周高大的五彩玻璃晃进教堂,在灰色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移动的光斑。正中央高大的十字架和背景里洁白的耶稣受难大理石雕被穹顶里透过的光线打上一层淡淡的圣光。扫帚刷刷扫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亚瑟时不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直起腰来去看礼堂另一边比扫帚高不了多少、动作笨拙可爱的小阿尔弗雷德。

记得阿尔弗雷德刚刚来到修道院的时候,金发蓝眼的孩子很黏亚瑟。于是修道院里便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一个稍大些的孩子,身后几步处永远摇摇晃晃地跟着另一个稍小些的孩子。亚瑟帮阿尔弗雷德洗澡穿衣服,洗两人份的脏衣服,读睡前故事哄他入睡,教阿尔弗雷德做礼拜,表情严肃认真,没有丝毫不耐,令人忍俊不禁。小家伙似乎每时每刻都非亚瑟不可,这样的情况直到近几年才有所缓解。但当阿尔弗雷德终于能和其他修道院的孩子自然的共同生活和玩耍、不再事事需要亚瑟照看之后,绿眼睛的少年反而有了一种别扭的不舍与怅然若失。

 

“……亚瑟!亚瑟!”

孩子清脆的呼唤让亚瑟回过神来,他看着阿尔弗雷德拖着扫把蹬蹬蹬地跑到自己面前,皱着鼻子把一只白白嫩嫩的手掌递上来,“疼……”

亚瑟拉着他的手对着光源看了一会儿,原来是扫把柄上毛躁尖锐的木屑刺进了皮肤里。修道院的扫帚一向如此,所以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亚瑟轻车熟路地拉着阿尔弗雷德回到他们自己的小房间,从小抽屉中翻出缝纫包里的一根小针,准备将木屑挑出来。当针头刚接触到皮肤时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却被亚瑟紧紧握住了手腕。

“没事,很快就好了,不会疼的。”亚瑟如此安慰道,手上动作却不停,小心的将针头刺入手掌里那个小小的黑点出,微微用力,便将一小根木屑挑了出来,用手指抹去那里渗出的一颗小血珠,然后非常自然地低头,在靠近阿尔弗雷德手心的伤口的位置,轻轻吹了吹气。

他们共同生活的房间很小,拥挤着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和两张木椅,便再也容不下其他家具。窗帘还没有完全拉开,细细小小的光束照亮了低头时亚瑟一边的侧脸,阿尔弗雷德抬脸去看他时,对方像深湖一般碧绿的眼睛敛在细密的睫毛下,已经略带棱角的脸颊有一种介于少年和孩童之间青涩的质感,温柔的像画幅一样美好。

 

“亚瑟,我不想去格林大叔的农场玩了。”阿尔弗雷德突然闷闷地开口,“我想和你一起呆着。”

亚瑟·柯克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再次低下头去,一边继续吹气,一边回答:“也可以。不过我觉得,也许你去那里会更有趣些。”

“不,”阿尔弗雷德认真地解释道,“和亚瑟在一起才会是最有趣的。”

“因为我喜欢亚瑟。”孩子补充道。

“哦,有多喜欢?”亚瑟忍不住反问。

阿尔弗雷德苦恼地歪着头思考,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道,但是是最喜欢的。”

绿眼睛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笑了,像小时候一样,在阿尔弗雷德光洁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记,然后狠狠揉乱了孩子的金发。

 

 

世人都说,世界将静止于恶魔的眼睛里。

那双黑色的羽翼在空气中轻轻扇动,魔鬼从耶稣石像上一跃而下,悬停在距离亚瑟不到半英尺的空中。恶魔看着全身僵直的亚瑟·柯克兰,露出一个笑容:

“亚瑟。”他呼唤道,“我的哥哥。”

绿眼睛的年轻神父因为这个称呼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笑容扩得更大,眯起眼睛上下扫视片刻后开口,“这身衣服的确适合你,我从小时候起就是那么想的。”

“你……”亚瑟听到自己嘶哑难听的嗓音,像被锯子割碎过一般,“阿尔……弗雷德……”

突然,他的眼前一闪,原本存在于面前的人影已然不见。亚瑟呼吸一窒,直到身后袭来一股强大而冰冷的气息。

阿尔弗雷德细碎的发擦过亚瑟的侧脸,亚瑟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恶魔在他脖颈脆弱的大动脉处的皮肤上轻轻一吻,唇瓣所触之处带起一阵湿冷的触感。

“是的。”阿尔弗雷德说,“是的,亚瑟。你果然和其他人类不一样,你永远那么特别。”

“我还会再来的。”恶魔宣判道。

亚瑟颓然地跌坐在地上,空旷的礼堂里空无一人。

他茫然地仰起头,穹顶之下的顶壁上勾勒着上帝宏大的七日。伟大而慈爱的造物主怀着奇妙的目的,走进浩淼太空中一个微小的黑点,说:“要有光!”

 

 

岁月是匠人,修道院里的时光就像一条小河,辗转流经,一滴不剩。孩子们不停地长大,而似乎一些事情的发生,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主上帝的怒气向我发作,就把我和我的天使从我们的荣耀中摔下来;因为你的缘故,我们被逐出从前的住处,来到这世界,住在地上。’”

亚瑟停顿了片刻,把手中的《启示录》放在枕边,方才继续道:“——这就是撒旦。”

阿尔弗雷德和他并排趴在床上,小脑袋左右晃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睡觉吧。”亚瑟说,一边把阿尔弗雷德那一侧的被角拉好。

“恶魔把人类都吃掉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没有。”亚瑟思考了片刻后回答道,“但恶魔不爱人类,他们是邪恶的。书上说,撒旦是上帝的反叛者。”

“也许他也喜欢人类。”阿尔弗雷德低着头说,“他——可能是另一种不一样的方式。”

“又或许——你的该睡觉了。”亚瑟拖长了音调,“这个问题到此为止……阿尔?”

阿尔弗雷德突然抬起头向他看去,与对方对视的那一刻亚瑟的瞳孔猛地一缩。因为那双蓝眼睛里带着一闪而过的阴霾与邪恶的光芒,混杂着与孩子年龄不符的复杂情感。

单单一眼,亚瑟却觉得浑身冰凉。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睛,再看时神情已与平时无异,刚才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亚瑟一个人的错觉。孩子软软地喊了一声亚瑟,手指绕着自己睡衣的衣角。

绿眼的少年看着他天蓝色的眸子,脑袋一片空白。最后他近乎机械地俯下身,在那薄薄的眼皮上轻轻一吻。“……晚安,阿尔。”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晚安,亚瑟。”阿尔弗雷德说,然后乖乖地翻过身去,再也不动了。

亚瑟神色复杂地看着孩子安然的睡脸,片刻犹豫之后方才伸出手向往常一样拍缓缓打着阿尔弗雷德的背部。良久后,他在黑暗中靠着床边坐起,就这样伴着天边的启明星,一夜未眠。

 

 

神父的工作不算繁忙,却极需耐心。亚瑟从一侧的告解室走出来,微笑着拍了拍刚刚完成告解的教徒的肩膀。对方像受了极大的宽慰似的,回报以一个短促的笑容,和亚瑟告别后离开。

来到这里的人们,多半都受到心灵的谴责。他们做了错事,在不甘和懊悔中备受煎熬,于是选择来到教堂寻求上帝的宽恕。而亚瑟擅长这个。可笑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宁愿将自己的故事分享给神父借以寻求本质虚无的一时舒心,也不愿意在现实中迈出一小步。

 

亚瑟已经听过了太多人或悲伤或扭曲的故事,其中既有身负杀人罪的逃亡犯,也有情窦初开误食禁果的青少年——而他,他无疑是个合格的倾听者,一个深受小镇居民爱戴的最年轻神父。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阿尔弗雷德出现的那一刹那被打破了。

恶魔践行了他与亚瑟单方面的约定。那日在教堂正厅里的惊鸿一面的确只是一个开始。阿尔弗雷德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这座教堂,他既不掠夺,也不攻击,似乎只是一个对这里感兴趣的游客。但亚瑟的心里非常清楚:阿尔弗雷德究竟为谁而来。但更令他恐慌的,是潜藏在他心底、因“阿尔弗雷德回来了”这个念头而起的、不合逻辑的安心。

“如果你好奇为什么我可以通过——”阿尔弗雷德用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用你们的话说——这所古老教堂里的所谓‘结界’。我得说这东西的确不赖,它能保护里面的人类远离几乎所有恶魔,但除了我。”

亚瑟垂眸不与那只恶魔对视,努力控制自己摆放烛台的手指不要颤抖地过分厉害。他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但你不该来。阿尔弗雷德,你——你不能够这么做。”

“那么你觉得,我又该去哪呢?”

“……无论哪都好,但绝不是这儿。”

恶魔嗤笑了一声,身后通体漆黑的尾巴尖端在空气中划开一个弧度:“可笑啊,亚瑟。当年是你告诉我,这个修道院是我们共同的家;是你主动把一只恶魔带进了教堂,而你现在却说‘绝不是这儿’。”

亚瑟无言以对。神父假装若无其事地用带着手套的手拿起烛台,想要经过恶魔身边、穿行到教堂的另一边,而就当他快要成功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突然伸出了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亚瑟。”阿尔弗雷德沉声喊道,感受到了对方在被自己触碰到的那一刹那身体因恐惧而反射性的僵硬。

“我是个恶魔。你早就发现这个了,在我还小的时候。是吗?”

“不……我没有。”

“撒谎!”阿尔弗雷德突然提高的声音撞上四周的墙壁后反射回来,两个人均是一震。阿尔弗雷德的怒气仿佛地狱的冥火一般在瞬间炸裂开来,握着亚瑟手腕的力度也加大了一倍,“你明知道我是恶魔。你心里早就明确了这一点。但你依然选择了爱我,对不对?”

“闭嘴!”亚瑟用力想要地撤回自己的手臂,试图挣脱阿尔弗雷德的禁锢。他的眼睛里蕴含了像海一样深刻的痛苦,声音颤抖的近似哭泣。

阿尔弗雷德反手打落亚瑟手中的烛台,火苗在接触到地面的一霎熄灭为一缕青烟。亚瑟屏住了呼吸,呆滞着看着夜色描摹之下阿尔弗雷德锋利的脸部轮廓以及他背后巨大黑色羽翼。

“亚瑟……亚瑟……”阿尔弗雷德呢喃着靠近,湿热的鼻息打在亚瑟·柯克兰的脸上,嘴唇擦过颤抖的睫毛。

 

……我有罪。亚瑟心想,在自己的下巴被对方强制性抬起的时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也因此错过了恶魔眼中近乎虔诚的神情。眼前的阿尔弗雷德是那样强大、压迫,却又熟悉的令他难以设防。阿尔弗雷德低头用尖锐的牙齿咬下对方白色的手套丢在一边,继而欺身压上,用手指抚过神父在月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垂,然后舒展五指穿过他沙金色的蓬松发丝。亚瑟从喉底急促的喘息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臂圈住恶魔的脖颈,另一只手轻轻按上对方的胸膛以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然而就在这时,耀眼的金色光芒自阿尔弗雷德的胸膛与手掌相触处突然迸发开来。

“——你!”

恶魔大吃一惊,慌忙放开了亚瑟,向后跳开一步。金色的光芒不断扩大,恶魔的身形被一点点吞噬,阿尔弗雷德用难以置信的蓝眼睛望向同样慌乱而不知所措的亚瑟·柯克兰。

“阿尔!”亚瑟尖叫道,踉跄着站起身来反射性伸手向阿尔弗雷德所在的方向够去,却在触及对方的前一秒眼睁睁地看着恶魔的最后一缕气息消失在空气之中。

 

年轻的神父艰难地呼吸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掌上繁复神秘的阵图正是那光芒的起源。这时亚瑟才想起,这正是自己为了驱赶阿尔弗雷德而从修道院地下书库中翻出的古书上好不容易所找到的阵印。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不曾想它真的起了作用。然而本应有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统统没有出现,亚瑟的心脏反而被一种莫大的失落和愧怍笼罩着。

 

——爱荷华的黑夜仍未褪去,黎明隐藏在遥远的天边。约瑟墓地边人们悲痛的哭喊:“主啊!何时是尽头?何时是尽头?”

 

 

亚瑟是在听到院子里凄厉的尖叫后冲出来的,阿尔弗雷德小小的身体背对着他站着,一个同样生活在修道院里的孤儿昏倒在地上,而其他孩子全都瑟缩在远处,其中不乏比阿尔弗雷德年纪更大的孩子,他们看着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惊惧。

顿时爆发出的强烈不安感让亚瑟扶起倒在地上的孩子的手臂都不断颤抖,“发生什么事了?”他高声质问四周的同伴,而回答他的只有愈发激烈的哭泣,于是亚瑟只好转过头去看向另一边,“阿尔?”

被叫到名字的孩子抬起头来,那双蓝眼睛里的阴霾一闪而过,金发的孩子无意识的向着亚瑟的方向走了几步,下一秒动作却被尖利变调的声音阻在了原地:

“他……他是恶魔!”

一个孩子哭泣着喊道:“那不可能是人的眼睛!”

阿尔弗雷德闻言浑身一震,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亚瑟先一步打断:“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阿尔弗雷德!”一个孩子用手直直地指着蓝眼睛的小孩,尖叫道,“他打了杰米瑞!”

“我没有!”阿尔弗雷德反驳道,蓝眼睛求助似的看向亚瑟,“亚瑟,我不是、不是恶魔!我……”

他哽咽着无法继续,猛地转头用一种凶狠异常地表情看了一眼撒谎的同伴,那孩子被他瞪的一缩,连连后退几步,然后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抖得像个筛子。

“好了,我明白了。”亚瑟开口,叫来一边两个稍大点的孩子把晕倒的杰米瑞扶起来,“带他去丽贝卡修女那儿,她会治好她的。阿尔,你和我过来。”

亚瑟是修道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在其他孤儿们眼中有着与众不同的权威。一时间没有人敢反驳,纷纷低着头照做了。

 

晚间修女离开了修道院,她们有额外的事务需要到邻镇去一趟。亚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令院里所有孩子都乖乖地呆在了他们的房间。深夜时分,修道院的孩子们纷纷进入黑甜乡。小阿尔弗雷德盘起腿坐在床中央,手里捏着亚瑟亲手给他缝制的团子玩偶,蓝色的眼珠黏在亚瑟的后背上,随着他身形的移动而移动——他刚刚完成了亚瑟给他的惩罚,完成了包括杰米瑞原本的份在内的清洁任务,现在他的胳膊酸得要死,名为委屈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阿尔?”

被点名的孩子蠕动了一下,仰起头眨了眨眼睛。

“今年圣诞之前,我会求院长给你另外安排一间房间的。今后你就可以一个人睡觉了。”

阿尔弗雷德停下手中蹂躏玩具的动作,一下提高了音量:“可是,为什么?就因为今天的事?……我没有揍杰米瑞,真的。”

金发的大孩子有些烦恼地揉了揉额角,这动作让他看上去有些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什么?不。不只是今天。我是说,反正你已经九岁了。阿尔弗雷德,你不再小了。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孩子。”

“修女说过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我。”

“那是以前。”亚瑟停下手中整理物件的动作,微微侧过头来思考了一会儿,“上个月菲力被镇上的莱德夫妇领走了,我相信修女们会愿意让你住进他空出来的那个房间。”

“……”

阿尔弗雷德低下头去,默默爬到了床的一侧躺进被窝,没再说话。亚瑟察觉到对方情绪的低落,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虚弱的愧意。于是他走上前去拥抱他,像以往每一个夜晚入睡前一样在孩子的额间落下一个轻吻。

“我爱你,亚瑟。”阿尔弗雷德突然睁开了他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上方的人,“你也爱我吗?”

“当然。另外,我相信你。相信你没有揍杰米瑞。”

“……真的?那,你希望我离开,也绝不是因为这事,或什么其他类似的原因?”

“不。你怎么会那样想?”亚瑟问,“那不是什么‘离开’,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房子。你会有更宽敞的成长空间,那才是你应得的。”

“真的?绝不?”

“……嗯,绝不。”

“好。”阿尔弗雷德伸手环住亚瑟的脖颈,在他的嘴角回赠了一个吻,“我相信你,亚瑟。”

“我相信你。”他重复了一遍,目光灼灼。

 

玻璃碎裂的声音将亚瑟从浅度睡眠中硬生生的拖拽出来,他睁开自己疲惫不堪的眼皮,却在下一秒被男人的叫骂声彻底惊醒。

“……亚瑟?”亚瑟起身的动作惊醒了窝在他怀里的小阿尔弗雷德。孩子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不对,一骨碌地坐起来,蓝眼睛在浓重的夜色里发散着一层淡淡的光华。

“嘘!”亚瑟冲阿尔弗雷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沉声道,“我出去看看……你带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走,明白吗?”还没等阿尔弗雷德答应,亚瑟便迅速的翻身下床,消失在房门外。

那是一个醉汉。醉得一塌糊涂、神志不清的那种。这在小镇里并不少见,却是第一次发生在修道院里。

满脸横肉的男人一边努力保持自身的平衡,双手挥舞着酒瓶吼叫着一些粗鄙下流的脏话,并且不断地试图靠近修道院的房屋。

修女们不在,修道院里只有一群孩子。亚瑟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大门走到距离那个醉汉几英尺远的地方。

“嘿!”亚瑟冲他大喊道,“这儿是教堂!这里没有你想要的!请你离开!”

“教堂?去他、去他妈的上帝!”醉汉仿佛被这个词汇激怒了一般,一个酒瓶瞬间向着亚瑟的方向飞来,炸裂在他的脚边。

“亚瑟!”

“……阿尔弗雷德?!”

绿眼睛的大孩子完全被一声熟悉而清脆的呼唤拉回神来,然而马上他的一颗心脏简直就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当亚瑟看到小阿尔弗雷德赤着脚从内屋跑到了他身后的台阶上时,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上帝能知道什么?!他从来、从来不会考虑我们这些在底层生活里挣扎作活的人!在他眼里我们只不过是——蛆虫!”酩酊大醉的壮汉两眼发红,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来。他向前伸出的两只手臂疯狂地在空气中抓挠,冲天的酒气熏得人浑身战栗。

亚瑟后退几步,背对着阿尔弗雷德张开了双臂,将比自己更小一些的弟弟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亚瑟瞪视着前方的彪形大汉,呼吸沉重而急促,平日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如临大敌般危险地拱起,不发一言。阿尔弗雷德站在他身后,看着一滴冷汗自亚瑟的额角顺着侧脸的轮廓慢慢滑下,最后轻轻地砸在灰色的地面上。

 

突然,醉汉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亚瑟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慢慢地由暴怒传化为惊恐。他的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定格在空中,整个人的五官呈现一种充血的扭曲。

“不……不……不要过来……”醉汉的额角青筋暴涨,眼球突出,瞪着亚瑟后方的位置,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事物一般失控地尖叫起来,在亚瑟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鬼哭狼嚎着转身仓皇而逃。

“什……”

亚瑟被眼前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呆了。他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随着醉汉的离开而被抽离,一晃神,亚瑟竟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忽然,一股熟悉的、如蛇信一般阴冷的气息自背后而起,令亚瑟的背脊再次僵住。他突然不敢回头,一种人类本性之中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与抵触促使他无法再恢复原本的心情面对阿尔弗雷德。

 

而阿尔弗雷德则看着亚瑟僵硬的后背,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内,被驱赶的恶魔都没再出现。雪持续不断地下着,很快淹没了农场和田园。人们裹上厚重的棉衣,为家中的壁炉填满了早已准备好的煤炭,互相依偎着取暖。亚瑟清楚地记得,也就是在多年前的这样一个相似的冰天雪地之中,他在荒凉的街角发现了阿尔弗雷德;而数年之后,那个古怪的蓝眼睛男孩也同样选择了圣诞前的冬季,悄然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从此永无归期,仿佛一个轮回。

年轻的神父隐隐觉得阿尔弗雷德并没有离开,于是他常常躲开所有修女和孩子,独自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教堂内。在神的注视之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思考,等待重逢之日的到来。

我不后悔当时放弃寻找他。亚瑟想。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而事到如今,他同样如此决定。

修道院里不停的有新的孤儿加入,又不停的有孩子被各种各样的养父母接走。所有人都在不停地长大,而花园墙角那道永远不会再升高的刻痕又是如此顽固执着地提醒着亚瑟,阿尔弗雷德真真切切的存在。

 

“这地方终将使你变得愚不可及。”恶魔的声音自后传来,“真可悲,人类。”

亚瑟站起身来面对恶魔。阿尔弗雷德站在他身前不远处,抱臂看着自己,眼神里充满了晦涩的愤怒、鄙夷以及痛苦。

“我很抱歉。”亚瑟说,“关于那个阵印——我没想到他真的有效。幸好你看起来与之前无异。”

“你?抱歉?”恶魔反问,“别开玩笑了。别忘了,是你告诉我,恶魔不需要同情。”

“难道你需要吗?阿尔弗雷德。我没有撒谎,我的确庆幸你再次出现,否则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一些事。”

“……”

亚瑟没有理会阿尔弗雷德的沉默。他径直走向教堂正中央,在矗立着的圣十字架前最终站定。金发的神父微微垂下头来,以中指缓缓点过额头、前胸、左肩和右肩,最后合十在胸口,虔诚的开口:“……阿门。”

 

——主啊,我犯了罪……

 

下一秒,神父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量狠狠地压在了神坛之上,后背毫不留情地撞上坚硬的建筑,疼痛立刻席卷了全身。

阿尔弗雷德在亚瑟碧绿如深潭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庞:“你就这么恨我?就因为你是高贵纯洁的神子,而我在你眼中只是一只肮脏、低贱的恶魔?”

“……那你又如何?”亚瑟低喃道,“何不杀了我,这样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你想用你的身体向我献祭吗,神父?”

“但那远远不是我所想要的,亚瑟。”阿尔弗雷德压低了声音,被恶魔的气息死死包裹着的亚瑟几乎快要忘记如何呼吸,“你错了,我不会杀你,永不,我只想要独占你,从你的发丝到指甲、心脏和灵魂,无一不在其内——你会的,你注定——”

“——你早就得到了。”

恶魔一瞬间的愣怔落入亚瑟·柯克兰的眼中,他伸手抚开恶魔额前浓金色的细碎刘海,微微昂首,吻住了阿尔弗雷德的嘴唇。

湿咸滚烫的泪水滑入四瓣重叠的嘴唇之间,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挤开层层的阴云穿过侧边巨大的落地窗玻璃,洗礼着世间的一切污垢。

 

直到一吻终了,阿尔弗雷德扶着亚瑟的脸颊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恶魔舒展巨大的羽翼将两人包裹起来,与世界隔绝。亚瑟在他的怀里轻轻喘息,绿色的眼睛像萤火一般美丽而脆弱。于是他低下头去与之额头相抵:“……从来没有人敢主动将灵魂出卖给恶魔。”

闻言,亚瑟缓慢地微笑起来,抬起手指穿过对方脑后柔软的发丝,方才开口道:“我也没有其他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爱你。”恶魔悄悄说道,“但我不会再为你祈求任何光明。”

“是的……是的。”

他们四目相接,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褪去所有伪饰的答案。

 

——道路已被堵上,大门也已上锁。而我已获罪,且不复祈求宽恕。

 

END



恭喜《诚如所言》完售,谢谢totoco大佬当初要请我参本……但是我真的写的好烂!是我拖了大家的后腿【】只能随便当做厕所读物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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